1
褚良辰死的时候，肉体痛苦，意识清晰。那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时，他的躯体已经僵硬。那声音问道：
“你叫褚良辰？”
“是，你是？”
声音没有回答，继续发问：“褚良辰，你属于早夭，你可知道？”
“大概是，你是？”
声音依旧不回答：“褚良辰，你有一个选择，死后你可以附在世间一物之上，直到那东西被处理掉。鉴于你的生活经历和死法，你可以附在——你们公司的一只饮水机上。如果不愿意，就说不愿意，那么走“普通流程”即可，如果愿意，则不必吭声。现在倒计时，5，4……”
诸良辰应该吭声，至少问清所谓“普通流程”是什么，其实他一开口，倒计时就会停下。不过褚良辰不会那么做，面对选择，他从来都保持沉默，虽然有时也会犹豫——就像现在这样犹豫几秒钟，但几秒之后，命运就替他做出了选择。
褚良辰终年27岁，算是英年早逝，但是对于自己的死，他并不纳闷儿。
褚良辰一生奉公守法为什么生我，安善纯良，没什么心眼，从不做坏事，白天按时上班，从不迟到，勤勤恳恳，按时保质完成任务，从不争功夺利，下班看看首页头条的热播剧，这就是全部生活。他身边的人纷纷升职加薪、结婚生子、买车买房，褚良辰没谈过恋爱，更没结婚，在27岁上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他连续加了几天班，过劳而死。
对于这个死法，褚良辰没问“为什么是我”、“我干了什么错事”、“我招谁惹谁”之类的问题，他这一生都是别人问他，他从不提问，而提问者在问他之前，往往已经为他选好答案。褚良辰并非完全没有改变的机会，但机会到来时，他总是犹豫，在犹豫间，那个预定答案就成了真答案。褚良辰即使死了也没改变，那个声音问过后，褚良辰又犹豫了，只听：
“……2 ，1 。”
1的话音刚落，褚良辰发现自己回到了办公室区，生前熟悉的一切展现在眼前。接着，他看见自己曾经的办公桌——死掉的自己以扭曲的姿势趴在桌子上，褚良辰立即明白：自己已附在这饮水机上了。
2
这会儿是凌晨4点，办公室没有别人，窗外天清气朗，东方新月如钩，一只炯炯的启明星与月亮相映成画，似乎像某个国家的国旗。这景色十分美好，良辰的确死在了良辰。说起来，“良辰”这名字在学生年代，被大家集火调侃，褚良辰只知道大家调侃他，一直没有听懂，事隔多年，直到死前几个月，褚良辰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上半年，高中同学老鹰来褚良辰的城市出差。老鹰擅长social，热情如火，适逢褚良辰恰好要过27岁生日，老鹰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非要为褚良辰举办生日会。盛情难却，褚良辰只得答应。老鹰也的确能张罗，生日那天约来了不少多年未见的同学，不过大家都是来看老鹰的，没人是来看诸良辰的，生日会成了同学会。同学会其实就是“新家长经验交流会”＋“资源人脉互通有无会”，但没有人问褚良辰在哪里工作——总之，一切与褚良辰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聚会的另一主题围绕着一个美丽少女，她是老鹰带来的，这姑娘面若桃花，身似春柳，秀发扎成长辫，戴着棒球帽，一身浅色T恤短裤，青春逼人。她一露面便引来惊叹，连老实的褚良辰都不禁一硬，姑娘面对惊叹，稍稍一羞，说句“大家好”轻轻欠身就坐，显然见惯这种场面。姑娘是台湾口音，老鹰说这是他“妹”，不久前从法国回来，恰好在这边，就过来蹭口饭，不过她自从回国，饮食上很不适应，半夜发急性肠胃炎休克过两次，幸好都及时打120送到医院，还挺凶险的，所以大家多担待一点，上的菜让她先夹一筷子，她吃得很少。虽然话有点没逻辑卡卡的老婆，但这个要求大家自然应允，看两人胳膊挽着胳膊的样子，那个“妹”是什么“妹”，大家都心中有数——除了褚良辰。就在老鹰帮女孩儿夹过一片糯米藕时，褚良辰傻傻问道：
“请问美女今年多大了？”
老鹰筷子一停，正要说话，女孩儿大眼睛一转道：“初次见面就问女生年龄，这样子不好吧。”
老鹰哈哈大笑，褚良辰不知所措。
“不过入乡随俗，我就说了吧，”姑娘轻轻摆摆脑袋，学着电视剧里的口气说，“小女年方二八……”
老鹰哈哈大笑说：“哈哈，我们寿星刚好比你多两个1，年方三九！”
有人跟着笑了几声。
这天毕竟褚良辰生日，话说到此，老鹰还是专门介绍了：
“褚总裁，这是我妹罗小晴，罗小晴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褚总裁，今天的寿星。”总裁就是褚良辰高中时的外号，褚良辰不爱听这外号，但也就随大家叫。到现在，褚良辰还不知这外号是怎么来的。
罗小晴在座位上欠身道：“褚总裁好。请问是冯陈褚卫那个褚吗？”
“啊？”褚良辰一愣。
罗小晴转转眼睛又问：“是褚遂良的褚吗？”
“哎，对对，对的。”褚良辰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的姓，他多数时候都自甘透明，极少自我介绍，办某些手续被问名字，他答“褚良辰”，那边输入，递给他的手续却写成“楚良辰”，有人有心多问一句，褚良辰答“褚遂良的褚”——这是父亲教给他的说法——对方却不知道。
“巧死了！我衣服背后就是褚遂良写的阴符经呢！我拿给你看。”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女孩儿就已经把T恤脱下，大家引起一阵惊呼，斯蒂斯这才看到她里面穿着运动内衣，可这一下，还是让少女的青春之气爆满了整个包间。
女孩儿说：“恰好等下要去健身，穿了运动bra ，所以可以脱给你看，真是巧死了。”
少女站起身，把衣服递给褚良辰。褚良辰已经无法动惮，他不知道是怎么接过衣服的，展开观看的，其实那衣服背后有“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八个端庄楷体字，且不说褚良辰对书法、褚体一窍不通，他甚至根本没看到那八个字，他几乎已经瞎了、聋了，大脑一片空白，但触觉分外灵敏，那件丝质T恤散发着清香，褚良辰拿着它，就像摸着女孩儿的皮肤。
“写得真好河童之夏。”褚良辰也不知说什么，应付一句，把衣服还给罗小晴，傻傻地补充道，“你快穿上吧，别……别感冒了。”
“夏天不会啦。我只是肠胃不好，但很耐冻。”然而姑娘握起小拳头又问：
“请问褚总裁执掌哪家公司呢？最佩服总裁了。”
这话引来哄堂大笑，褚良辰大红脸，一头懵，终于有好心同学解释，因为他名叫“良辰”，那时候网络小说里霸道总裁都爱叫良辰，于是大家叫他总裁。大家听了又是笑。这时候老鹰又说，那时候“总裁”的妈每天都给他带一个煮鸡蛋，但“总裁”最讨厌吃鸡蛋，早上更是一吃就吐，他妈告诉他这蛋是柴鸡蛋，很贵，特别营养，特意为你买的，一定不能浪费，也不能给别人，一定要吃到吐子里变成营养，“总裁”实在不愿吃，又不敢扔，也不敢给别人，就放着，经常就放坏了，有时候一下积累好几个鸡蛋，都发出味道，同寝室同学发出抗议，“总裁”实在没办法，拿出大无畏的精神，一口气把六个带味儿的鸡蛋闭着眼全给吃了，吃完就大吐，然后就送医院去了。老鹰讲得绘声绘色唐怡莹，大家听得哈哈大笑，褚良辰脸一阵红一阵白，看见大家都在笑，也跟着笑了笑——大约这事的确好笑吧。
然而罗小晴没笑。当笑声落下后，谁也没想到，罗小晴忽然说：“你们为什么要嘲笑良辰哥哥，今天不是良辰哥哥过生日么？良辰哥哥，你不要难过，他们没有恶意的，”她又对其他人说，“你们也不要再笑话他了。”
褚良辰是个不晓事的人，但这天夜里，他却在睡梦中哭了。这可能是“年方三九”以来过得最为暖心的生日。
3
褚良辰附在饮水机上，看着自己的尸体静静长眠，窗外星月成画，他不禁想起生日那个和“良辰”这名字有关的良辰。事情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现在却恍若隔世。
今晚又是一个“良辰”马伊琾，死在这么一天，也可能是种缘分。
说起来，褚良辰的确常常与良辰相伴——那些良辰里，他都在加班。其实他也不想这样，但不知为何，白天总是无法做事，任务就像妈妈给带的鸡蛋一样难以下咽。褚良辰很老实令牌桶，逼到没法，他便像一口气吃完那些鸡蛋一样，一口气通宵加班干完，这么多年，好像已养成习惯。吃完鸡蛋上医院，长年通宵死翘翘，这么看，褚良辰的人生也算“一脉相承”，所以，褚良辰并不纳闷儿。
对于褚良辰，纳闷儿确实十分罕有，包括现在。按说，他死了，这是个大事，但褚良辰却觉得与活着没甚区别。活着是坐在那儿加班，死了是杵在这儿加班，都是没日没夜；活着时，领导派下任务，他干完上交，然后接受新任务，从不关心交的东西去到哪里、干什么用。现在死了，工作变成加热和制冷，一桶水派下来，他改变水温，也不关心流给谁。这么看，“那个声音”把他安排到饮水机上倒颇为合适，褚良辰甚至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死那会儿中间有那么个莫名其妙的声音问话，生死之间简直是无缝对接。有个领导只喝冰水，又不想多费电，总把加热关掉，这就又简单了一点。
天渐渐亮了，同事们要待会儿才来，褚良辰看着自己的尸体，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很难看。他平时吃得不多，肚子却早已淤成个面袋，体重达到重量级，上四层楼就大喘气大滴汗，他脑袋上早早有了地中海，说起来“年方三九”，看着却已过四十。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妈给买的，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当然妈说很好看，但现在他看着很丑。他不爱穿半截裤，觉得有点女气，但妈妈说现在男孩儿流行穿这个，就给他买了穿上。现在那条半截裤的裤脚正往下滴黄水，那是失禁的小便，屁股的后面被黄黑色染透，估计这写字间里还从没这么臭过。
良辰易逝，不久天就亮了。
4
最早发现褚良辰尸体的是保洁大妈，她走进办公区，闻见臭味儿，循味儿而来，远远看见有人趴在办公桌上，以为这人睡觉尿炕。走进一看，尖叫起来。这个大妈褚良辰认识，每次拖地拖到他脚下，他都会将双脚抬起。褚良辰听着尖叫声心想，对不起了阿姨。此时，他对那副身体充满了厌恶，你看它趴在那儿，半张着嘴滴着哈喇子，鼻孔微微朝天，像一头死猪，上衣揪起来，凸出肚皮上一坨肥肉，真是令人难堪。这就是每天墩在那儿的结果，也难怪要变成一只饮水机，继续每天墩在这写字间里。
后来发生的事，褚良辰觉得不值一提：同事来了，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尖叫——还真有人笑，不知为何，褚良辰不但不愤怒，还极其理解，他反倒不理解那些哭的，因为他们一点也不难过。至于尖叫的人，只是一些“表演艺术家”。褚良辰觉得，自己这颗灵魂从那坨肥肉中解放出来后，反而灵光了不少，以前肉体活着，恰恰是一具空虚的躯壳。似乎置身世外，蒙蔽、钳制的力量全消失了，灵魂反而迎来了自由。
事情处理了一上午，办公室恢复了秩序，同事们恢复工作，在褚良辰这里接水。这儿摆着几张谈话桌，很多人接完水爱坐在这儿聊几句，全被褚良辰听到。有个爱穿“恨天高”的金小姐——她紧随保洁大妈看到褚良辰的尸首，很有说话资格——向每个人讲道：“一进办公室就差点被熏晕过去，远远看（褚良辰的座位），还以为那里放了几麻袋屎！”金小姐声情并茂，表情夸张，有些人听了一遍，发现她又在讲，赶紧跑来又听一遍，于是诸良辰也又听一遍。
话题热度持续了两天，第三天就没人再说了——公司禁止谈论此事。
其实公司觉得很倒霉，在老板眼中，褚良辰的死完全因为他自己，与公司无关，实在不应该死在公司。这是家旅游网站，虽然压力也不小，但褚良辰不是程序员、高管这种人们眼中的高危人群，虽然互联网行业的员工猝死也算新闻事件，但褚良辰之死和“大好前途毁于一旦”、“风华正茂英年早逝”、“全家人的惟一指望”等都不着边，没什么戳心的点，也就没有话题性，于是也没形成影响。褚良辰就像一个无人在意的良夜，悄然消逝，没人记得。
褚良辰倒无所谓，公司大约会有些赔偿事宜，他也都不在意了。想起父母，他也会难过，但更多的是解脱，直到毕业上班，妈妈都还想给他带柴鸡蛋，他比小时候进步了一点，到了单位谁想吃就给谁，没人吃就扔掉。
现在他成了一台饮水机，再也不用吃鸡蛋了。
5
褚良辰完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看到罗小晴——严格说，他这辈子已经过完了，见到罗小晴，已经是这辈子之外的事程莉莎。
大约离褚良辰死掉（说起来怪怪的）一月有余，有一天，褚良辰的“工作”出了点小状况：变成饮水机后，他就像烂熟活着时的工作一样烂熟了水，那天送来的水，似乎都有问题，接连三桶，每桶里面的微生物都严重超标，同事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喝怎么喝，不少人开始腹泻，但没人意识到是水的问题。褚良辰完全延续了只干自己活、不问他人事的精神，勤勤恳恳地制冷。褚良辰想，如果加热开着，烧开一下或许会好点，但大家都知道领导不喜欢开加热，没有人开，其实那天领导出差，但不加热已经成了惯性。不烧开，那就只好活该。
就在这个下午，褚良辰再次见到了罗小晴。
罗小晴这次穿了条白牛仔裤，一双白色耐克鞋，上身穿件白色半高领的无袖露脐衫，头上依然是动感十足的长辫棒球帽，斜挎一只史努比小包。以那位金小姐为首的一群人陪着她，远远就听见金小姐“恨天高”的咯咯声和又drama又谄媚的演讲声，一行人就这么一路过来。原来罗小晴是网络上有名的旅行达人，她父亲还是著名投资机构“银钡资本”的董事，公司希望能够让她入驻成为网站KOL，分享攻略秘笈，当然更希望能够通过她拿到银钡的投资。
金小姐带着罗小晴往褚良辰这边来，这可真不得了。
“看见”罗小晴那一刻——如果要形容，大约是一种被雷劈了的感觉。褚良辰如果有眼睛，一定会泪流满面，如果有嘴，他一定会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如果有脚，他一定会冲过去——他想与她热烈拥抱——这样似乎不太好——那至少与她握握手，或者向她鞠一躬，告诉她他有多么感激她，也是好的。死掉之后，这是褚良辰第一次渴望自己还活着，他感到无比的遗憾，这颗灵魂如果有颜色，大约已经变成死掉的猪肝色，即使如此，也比他活着的时候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鲜活。
突然，褚良辰意识到一件大事——他从那个笨重的肉体中解脱，思维和反应也灵活了——虽然他不知道罗小晴因何出现在此，但他意识到，这群人要来茶水间谈话，必然有人给罗小晴接水，而罗小晴的肠胃……褚良辰不寒而栗，但他又能做什么呢？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啊……怎么办？怎么办？这群人眼看越走越近，金小姐的鞋根声和笑声越来越大……27年来，褚良辰这颗灵魂第一次拥有了主动的力量——27年积压的所有犹豫和被动，在这一刻变一股可怕的高压压紧，就像黑洞吸收了过多的物质，它要迎来一场不可思议的爆炸。
6
办公区里发生了一件无人注意，却颇为不可思议的小事——开放茶水间附近的饮水机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不知为何竟停止制冷，转为加热。金小姐带罗大小姐在公司里转了一圈，天花乱缀地介绍一遍，最后来到茶水间坐下，金小姐招呼道：
“小徐，去给罗小姐倒水。”
“不必了。我带的有水。谢谢您。”罗小晴说完，从小包里拿出保温瓶，喝了一小口。不过，刚拉完肚子回来的助理小徐还是去接了一杯冰水放在桌上崇左人才网，毕竟这是夏天——罗小姐没碰。
谈话继续进行，旁边的饮水机一遍一遍呼噜呼噜地沸腾，人们用心谈着话，并有没人在意，罗小晴礼貌地听了一个小时，谈话终于结束。罗小晴与金小姐握了握手，问道：“请问我可以接一点水吗？”金小姐笑道：“罗大小姐太客气了世界名犬图片，当然可以，您把这个公司都接去，我们也愿意。”罗小晴来到饮水机旁，打开保温瓶，对着热水口蓄满了滚开水，她又说句“谢谢”，在这群人陪同下离开了办公区，从背后看去，她的长辫子从棒球帽的伸缩袢儿上面垂下来，一跳一跳的朗月笑长空。
7
直到那位大领导出差回来，饮水机的问题才被发现，修理工拆开机器，发现由于电线胶皮老化，再加上接触不良发生打火，将电线烧透，于是电路串线，导致只能制热，不能制冷。不过这机器年头已到，水箱细菌含量也已超标，与其修理、清洗还不如以旧换新。修理工给公司打电话让送个新机器来，自己将旧机器扛在肩上走了。
8
“褚良辰，你还未使用到期，就被提前处理掉了，你可知道？”
“知道。”
“褚良辰，你现在有一个选择，你可以附在世间一只动物之上，直到它死去。鉴于你的经历和处理方法，你可以附在一只养鸡场里的下蛋母鸡上阿克妮丝，如果不愿意，就说不愿意，走普通流程即可，如果愿意，则不必吭声。现在倒计时，5 ，……”
“等等，你给我说清楚什么是普通流程。”
“重新转世做人，可能大富大贵，可能贫困潦倒，可能长寿，可能早夭，可能功成名就，可能一事无成，可能……”
“行了，我走普通流程。”
“普通流程启动，前世记忆消除，……”
……
“哇！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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