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萱武侠小说的哲学之人生境界(深度好文)-東山國術
冷雨萱
“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据说这是毛泽东主席一生最喜爱的一副对联。早在红军第二次反“围剿”时,他曾在一个书院里住过4个月,在这里运筹帷幄之余,与一名姓魏的老先生谈古论今,而这个书院的照壁上便有这副残破的对联。此后,毛泽东终其一生,无忘此联。到了晚年他更是亲自把这副对联书写在了书房里。透过这副对联,我们似乎可以看见历史的烽烟,也能读到一个读书人的恬淡雅致。
其实,这副对联所传达出的意境和武侠小说的完全吻合。我们阅读武侠小说时仿佛可以看到苍茫天地间的刀光剑影,在这刀光剑影之中我们还感受到了一种文人气质、一种哲学、一种文化。正是由于有了“三尺剑”搅动的“万里风云”,武侠小说才会紧张激烈,让人手不释卷;也正是有了“一庭花草半床书”的意境,武侠小说才具有了内在的无穷张力,让人回味无穷。武侠小说中的很多地方不仅可以雅俗共赏,还能给我们很多启示。今天我们就粗浅地探讨一下中国武侠小说中所蕴含的哲学。由于这些话题太大,我这能选择哲学中的一个更小的分支——人生的境界。
冯友兰把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弗洛伊德分为“本我、自我、超我”,都很有价值,但我们每个人也都可以有自己的分类,在此,我不考虑“自然境界”和“本我”这样人生较低的状态,通过武侠小说,我看到了理想人格形成的境界:“执着-超越-自由、自信-战胜悲观和宿命”。笔者主要从这几个方面讲述。
【一、由执着到超越】
1. 我是谁?——人生意义的终极拷问
武侠小说中人物的结局或许是归隐出世的,如红花会豹隐回疆,陆菲青隐藏行迹,开始做教师,后来更名改姓,去了武当山,独孤求败晚年只能与禽为伴隐迹山林,张无忌、袁承志最后流落海外。但他们的过程一定是积极入世的,有的人为了一本武林秘籍可以大打出手,如欧阳锋、鸠摩智,有的人为了道义,为了不相干的人也可以只身犯险,如胡斐,如西门吹雪去找叶孤城决斗,有的甚至为了国家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如早年的王重阳参加抗金斗争,如郭靖、黄蓉支撑南宋半壁江山。
《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最后李寻欢和孙小红看到一名少年要离开自己心爱的人去闯荡江湖,孙小红说:“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会像他这么做的。”李寻欢道:“我若是他也会这么样去做。”……所有的人都一定要经过执着的阶段才有可能有所成就,才能实现人格的升华。中国人最欣赏的人是功成身退的,如辅佐刘邦建立汉朝后的张良,如助勾践灭吴后携西施泛舟江湖的范蠡。人,只有经过执着的追求之后,他的恬淡的隐退才更有价值。试想如果张良、范蠡不成就一番伟业,如果独孤求败不与群雄争锋,如果王重阳不参去抗金,如果杨过不行侠仗义,诛杀蒙古大汗,让他老于山谷之中,他们自己也不会快乐的,他们也只不过是一些自大的山林野老罢了。执着是人生走向伟大的必经阶段。
但执着的人多数是不快乐的,尤其是在为了私利奋斗的时候。如欧阳锋。他一生执着于天下第一的名号,甚至不惜使出一切卑鄙的手段,私生子的仇可以不报,金国的高官厚禄可以不要,可谓执着直至了。《射雕英雄传》的结尾,逆练九阴真经的欧阳锋已经没有敌手,但却败在了自己的影子之下。聪明绝顶的黄蓉让处在癫狂状态下的欧阳锋陷入这种疑问:“欧阳锋”这三个字只是个符号而已,并不能等同于他本身,我到底是谁,我为何而来,我要追求什么,我的这些追求有何种意义。到底是要活成自己的影子,还是影子要支配我们。到底是活成自己更有意义,还是活成影子更有意义?这些问题一直跟随者欧阳锋的下半生,《神雕侠侣》中他走遍天涯海角,凡是景物熟悉必多做停留,以求找到自己。但一直没能够,这样的寻找自我的方法是缘木求鱼的,对自身的认识,需要人的精神反思,反求诸己,的方式。直到十八年之后,到了华山之巅,生命到了最后关头,以前的一切才恍然想起。
欧阳锋似乎想通了,尽管用了自己的后半生,但现实生活中的我们是否都能参透这个问题呢?
“庄生晓梦迷蝴蝶”,《西游记》第十七回也有类似的一幕:观音菩萨变作凌虚仙子之后,孙悟空问道:“还是菩萨妖精,还是妖精菩萨”?观音菩萨笑道:“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个非常有名的谜语,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斯芬克斯之谜。黑格尔非常欣赏这个谜语。那是人类第一次对自身的拷问。几乎所有的哲学命题最后都可以归结为我是谁,我为何而活。郭靖属于智商比较低的人,但在《射雕英雄传》最后也有了这样的疑问。但作者很好的把这个问题安排在了最后,欧阳锋成为绝顶高手,郭靖也跻身一流高手的时候提出,也许人站的高度越高,这个问题便越严峻,人必于饱经风雨之后,开始真正思考人生的意义。生活中有的人千方百计把自己扮演成别人的样子,到头来似乎一天都没有活过,我们曾经是世界上脚步最慢的,于是国人呼吁,要快节奏地生活,这样才能赶上世界的步伐,现在我们最终成了世界上最忙碌的民族,我们的产品可以到达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我们真的幸福吗,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要的;又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不需要的。
有人说这样反应了欧阳修的武学修为没有其他四绝高,他们应该早已思考过了这样的终极问题了,连郭靖都在二十岁就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可是欧阳锋却一直被名头蒙蔽了双眼,直到这时才有这样的疑问。所以武功的高低和武学修为是两码事,我深表赞同。其他的四绝都经历过重大的波折,他们应该是在那时候想通了这个问题的。王重阳应该于抗金失败后开始思考人生,进而隐居终南山,创建全真教;黄药师应该是在妻子去世后痛苦之余思考这问题的;南帝应该是在没有救助儿子,让瑛姑一夜白发,决心出家与青灯为伴时思考的;洪七公应该是在由于贪吃误事,砍掉自己一根手指时悟道的。所以,挫折不见得是坏事,它在给了我们勇敢的同时,也让我们思考人生。只有欧阳锋,一直在为名利奔波,到头来连停下来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有这样一个小故事,有一个民族,他们走一段路之后,都要停下来,不是为了歇歇脚,而是为了让自己的灵魂跟上来。在拼命的赶路时,灵魂往往处于休眠状态,所以有时,给自己一点时间,让自己享受一份孤独、一份宁静,灵魂需要这样的时空。
也许有会问,这样的人生意义的问题有没有意义。我不好说,不过郭靖确实在那之后,成为一个真正的“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了。这也许就是哲学的意义了吧。
2. 役物而不役于物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古龙小说中最有名的一句名言。相信即使一本武侠小说都没有读过的人也都听过这句话。这里引出了一个问题:人在江湖之中也好,社会之中也罢,会有很多不得已之处,但人真的不能最终战胜自我和环境吗?
歌德最伟大的作品《浮士德》的开头就是由这个问题展开的:上帝坚信浮士德这样的人类的代表,在追求中难免有失误,但在理性和智慧的引导下,最终会找到有为的道路。魔鬼梅菲斯特不同意上帝的看法,他自信能将浮士德引向邪路,让他堕落,并为这事同上帝打赌,引出了后面的所有故事。
《笑傲江湖》中令狐冲曾这样评价过任我行:“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生平罕见的大英雄、大豪杰。”他虽曾为一教之主,却能客观地看淡权势,但在诛杀东方不败,重新当上教主后会有怎样的表现呢?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教在教主庇荫之下,扬威四海。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骂:“胡说八道!甚么千秋万载?”忽然觉得倘若真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确是人生至乐,忍不住又哈哈大笑。
任我行以前当日月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因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
《笑傲江湖》和《鹿鼎记》中的任我行和洪安通都是当时的顶尖人物,可是他们最终迷失在权力编织的梦幻里。任我行几乎成为第二个滥杀无辜的东方不败,洪安通也在晚年屠戮功臣,倒行逆施。
现实生活中也许没有人会争夺“武林第一”的名头和“武林盟主”的宝座,除非是散打运动员们,但生活中又有多少人能勘透名缰利锁的诱惑呢。权力可以实现很多抱负,可以帮人完成他人完不成的东西,可以造福他人,但它也像水与火,也可以改变人,甚至毁灭人。同样,金钱也是如此,如果一个人的道德真的能够驾驭这些东西,他能拿金钱做很多有益的事情,可是还有很多人迷失在金钱中,成为金钱的奴隶而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甚至是危害社会的罪人。一个人能否驾驭外物,靠的不仅仅是能力,还有修养。
这里涉及的是人的异化的问题。“江湖”会不会使人类异化?武功会不会使人类异化?所谓异化,一般情况下是指人本身的创造物与人分离,成为一种外在的异已力量与人相对立,并使人的意识和活动从属于它。这个已经“对象化”的东西取得了人的属性,是人的劳动、能力、思想的一种变相的反映,它通过外化而获取了别的东西的“指令”,转而对人本身构成否定。在异化活动中,人的能动性丧失了,遭到异己的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的奴役。简单地说,就是人不是作为人而存在,而是劳动的工具、挣钱的工具。武侠小说中人有可能沦为杀人的工具,武器、武功的附属品,一统江湖中权力的工具。所以,自宫之后的东方不败异化了,任我行、洪安通被权力异化了,岳不群、鸠摩智、欧阳锋被武功异化了,萧远山、段延庆被仇恨异化了。整个人类能否逃脱被异化的命运或许要靠社会的完善,但个体的人要想摆脱被异化的命运,靠的应该是修养和人格境界的提升。
一个理想状态下的人应该是“役物而不役于物”的,任我行之后,他的女儿任盈盈接替了魔教教主的位置,却能广施恩泽,和天下各派化干戈为玉帛,任盈盈没有被权势异化。康熙的权力比洪教主大多了,但仍能客观冷静,他也没有被权力异化。萧峰、袁承志、张无忌能放下仇恨,他们没有被仇怨异化。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们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范例,人有可能通过自己人生境界的提高避免被异化。
我很喜欢《宇宙与人》中的一段解说词:“这是在四川乐山的一尊唐代大佛,是一个一改休闲装束而神态庄严的弥乐佛,按照佛经的解释它被授予主管光明和未来的责任,巧合的是,就在它视线的前方,一座中国的核动力研究院正在研究未来的能源——核聚变。人类非常羡慕这种能源,但是目前只能破坏性的使用,这就是氢弹,一朵这样的核聚变云能轻易地抹平一座几百万人的城市,也许宇宙中所有的智能文明都要经历这样的考验:道德水平是否可以达到安全的使用宇宙中最强大的能源的程度。”网络玄幻小说的开山之作《诛仙》和武侠小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给我们展现的不仅是一个玄幻的世界,也有一些哲理的思考,主人公张小凡手里的那根“噬魂”是魔教两大凶器“噬血珠”和“摄魂”的合体,他威力无比,帮助了张小凡的同时却也几乎改变了张小凡,让他在某段时间里嗜血成性,也许这样发展下去,幼小的张小凡就会因无法驾驭噬魂而变成魔教武器的傀儡,这便是典型的“人的异化”。但是张小凡最终贯通了道教和佛教,读完了四卷天书。从此以后噬魂就安安稳稳地在他手中,再没有影响过他的心智。一个人的修为只有达到了至高的境界才能驾驭外物。
《天龙八部》藏经阁老僧说:“本寺七十二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并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练到四五项绝技之后,在禅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的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派,那便叫做‘武学障’,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须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于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门了。”只有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高僧才能划去心中的戾气,让武功成为普世救人之技艺,而不再是杀人的手段。所以古人说“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所以尼采说:“只有当一个人能够坚实地把握住生活和存在的全幅画面,才可以使用个别的各种科学而不损及他本身。”武侠小说告诉我们人可以通过自己修为的提高驾驭外物,避免被异化的可能。我们一般意义上说的超越是看破红尘,带有点消极,但武侠小说告诉我们的超越是积极的,提升自身的境界而达到役物而不役于物,人自然能不被外物左右。
【二、逍遥与自信】
人应该怎样提升自身的境界,而达到“役物而不役于物”的境界呢?《天龙八部》中的逍遥派给了我们一些启示。
逍遥派的创始人逍遥子应该是一个学究天人的人物。他们的门派起的这个名字是很帅的,估计谁都会很羡慕。“逍遥派”名字的设计是很有深意的,要想逍遥是有条件的,逍遥派的武功最繁杂,最厉害,要想练成应该很困难。首先,逍遥子于天下武功几乎无所不通,他说,他于天下武功,只是没有收录到少林的易筋经、丐帮的两龙十八掌、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甚憾。能说这样的话的人已经是个无比牛的牛人了。哪个战争狂人能说地球上的土地我没有占领南极洲,甚憾?哪个学生敢说高考之中我有一门没考满分,甚憾?今年“感动中国”人物刘金国的颁奖词开头是一个对联“贼有未曾经我缚,事无不可对人言”,化用了欧阳修的“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事无不可对人言”可以理解为自身道德的高深,对世坦荡无欺。也可以理解为这个世界上有些书我还是没有读过的,这并没有什么丢人的。能到这样的地步已经是高人了。
另外逍遥派自己的功夫很是厉害,北冥神功、凌波微步、天山六阳掌、小无相功、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还有生死符。要想在武林中生存,甚至“逍遥”,必须拥有足够的高度,这里的一个哲学意义是,要想实现真正的自由,就要有足够厚的积淀。
逍遥派的名字来源于《庄子逍遥游》,正巧的是北冥神功也来源于那里的第一句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北冥神功应该是最厉害的内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他能吸纳他人的内力,为我所用。在同样这篇《庄子》文章里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一种动物:鲲鹏。他有几千里之大,每一次飞翔都很远,能从北海飞到南海,但他的飞翔也很困难,要由鱼的形态而变成鸟的形态,再“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然后借助六月份的大风,才能毫无阻遏地飞往目的地。相比之下那些麻雀、斑鸠、蝉之类的小动物的飞行就容易得多了,他们可以随时起飞,向任何方向飞,多数昆虫和体型最小的鸟——蜂鸟甚至可以长时间在空中停止。自然界中有这样一个显现:越是体积庞大的动物,它的飞翔就越困难。动物园中的天鹅是不需要笼子的,你只需要远远地围起一米高的栅栏就可以轻易地圈住它们。因为它们的启动像飞机,需要长时间的助跑。所以叔本华说,越是伟大的东西越是成熟得慢。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能干,但一个三岁的小狗以在体力和智力上到了巅峰,一只三岁的老鼠就是很多辈老鼠的祖父或祖母了。爱因斯坦五岁还说不好话,牛顿、爱迪生小时候都被当做过低能儿。对于我们的学生我们是不是也要有这种态度,他们不够优秀,是因为他们还是在天鹅的起飞阶段。
所以说,逍遥的最初是最不逍遥的,它需要有大量的积累、沉淀。
但不是说真正的逍遥就是不停地攫取,真正的逍遥还需要舍弃,需要超脱。《天龙八部》中鸠摩智、萧远山、慕容博学的都很庞杂,应该不在逍遥派的无崖子、李秋水、天山童姥之下,但是他们贪多务得的后果却是付出了健康的代价,无名老僧点出他们身上多处穴道出现问题,在激烈的打斗中有发狂之虞,甚至会危及生命,那便是一味攫取的危害。萧远山、慕容博通过参佛,化去身上的戾气来补救,而鸠摩智在枯井中被段誉瞎打误撞地吸去了所有的功力,从此鸠摩智才真正觉悟,看到自己多年来的错误,鸠摩智没有了武功,但却成了一代高僧。所以佛家说“去执我”。社会的压力和人的追求几乎都是无限的,每个人都希望最短的时间获得最大的收获,这是中国现代人存在的普遍浮躁症,这会导致人们不身心俱疲。小说相反相成地告诉我们,逍遥不仅靠追求,也靠舍弃。人真正知道有所舍,才会有所得。《天龙八部》中写了一个围棋珍珑,对人性的揭示非常深刻。“这个珍珑变化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失,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在于执着权势,勇于弈子,但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功夫,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难以自制”。可见,真正复杂的并不是这个珍珑,而是人心和人性,把人束缚在其中的也不是这个珍珑,还是人自己。之所以所有人都没有解开这道难题,被棋艺并不高的虚竹给解开,因为虚竹这一招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堪破了生死,得到解脱。
独孤求败剑冢列了他人生的几个层次,这更多的是人生境界的问题。从弱冠之年执利剑与河朔群雄争锋,到三十岁前的紫薇软剑,到四十岁前的玄铁重剑,再到后来的木剑,到最后的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无剑胜有剑。这是一个人由年轻气盛、锋芒毕露的凌厉,到中年的浑厚雍容,再到晚年时的随心所欲,不役于物。这是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当自身的本质力量达到最大化的时候,就不需要依赖外物,甚至外物都成累赘了。《庄子》中也写道了理想人格的至人、神人、圣人,他们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这里是“御”而不是“借”,是人靠自身力量的驾驭。庄子也不是教人如何飞升,怎么腾云驾雾,他想告诉我们的是,人在勘透了万事万物之后就能驾驭万物而不被外物所左右,从而达到真正的心灵的自由。
实现了这种大的逍遥自由,便能达到一种自信。
武侠小说中的大侠们多数很自信,但最为突出的应该属黄药师,他的出场就很引人。书中说他“形相清癯,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清癯”为清瘦之意,一般形容有气质但比较清贫的知识分子。“隽爽”是优美明快之意,“萧疏”意为荒凉孤寂,“轩举”为器宇轩昂貌。这短短十六个字的描写丝毫没有刻画黄药师的实际形象,而是描写了他的神韵。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古代小说中最出色的人物外貌描写都是重在神韵的,如《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形象描写:“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林黛玉的相貌到底如何,我们还是不能真正地描绘出来,正如韩学宾老师曾经讲过的一课,一千个读者,也会有一千个林妹妹。但她的美、她的神韵已刻画到颠毫。在这点上,黄药师的出场和林黛玉有异曲同工之妙。通过黄药师的形象,我们看到知识分子的儒雅、隐逸之士的超然不群、一代侠客的器宇轩昂,矛盾而完美地统一在了一起。可以想见,一个中老年人可以不再年轻,也许皱纹以爬满眼角,但那份饱经岁月历练却不失精神的内在气质,是如醇酒一般久而弥笃的。他的出场让我想起已逝的苹果掌门乔布斯,一样的相貌清癯,一样的才华横溢,一样的在所有场合都不变的休闲装束。有人评价乔布斯是当今世界上少有的几个不用名贵的衣服就能镇得任何住大场面的人物。这是一种内在力量的最大延伸,仿佛武林高手到了至高的境界后都不再长剑在手,而会宽袍大袖一样。欧阳锋送给他的一副对联评价他“天下武功第一,并世才艺无双”其中虽有溢美之词,但总体的评价应当不为过的。他可谓天纵奇才,不仅武功盖世,又精通五行数术,奇门遁甲,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一个完美的全面发展的人物。黄药师是《射雕》中最至情之人,他喜怒哀乐,皆由心发,不刻意的修饰,更不会去压抑。当乍闻爱女去世,他伤心到了极处仰天狂笑,渐渐笑声变成了哭声,放声大哭一阵之后,举起玉箫擎打船舷,哀歌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好而达灾。感前哀之未喹,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这化用了曹植的《行女哀辞》。他的魅力似乎还在于那似正非正的“邪”字,那是他饱读诗书,却能却能对儒家思想批判继承,因而不拘礼法,洒脱不羁。他的身上表现了已逝的“魏晋风度”,表现了读书人对人格自由的追求。相信黄老邪能不凝滞于物,他是自信洒脱的,因为他的人格实现了某种程度的完善。
另外,我们也相信,自信来源于一种道德力量,郭靖是自信的,他的自信不仅来自于武功,还来自于道德;洪七公是自信的,在回答裘千仞的一段话很精彩:“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我们丐帮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实,一人查过,二人再查,决无冤枉,老叫化这才杀他。老叫化贪饮贪食,小事胡涂,可是生平从来没错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这一段让人听了击节叫好,我相信这种自信是来自于孟子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相信,只要洪七公枉杀一个好人,或在锄奸伏恶时存有半点私念,他的降龙十八掌发出来,威力就会打折了。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吧。
如郭靖、乔峰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是古代士大夫最理想人格的追求,正如戚继光在十六岁时写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相比之下,那些说“患功名之不立”的士大夫已落下乘。即使更草根的李寻欢、阿飞等人的身上也表现了光辉的义气为重,死生为轻的人格。这些人物中李寻欢和黄药师更接近文人,其他文化水平一般,但正如《论语》中的一句话一样,“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人生境界的高低不在于你读了多少书,也不在于有多大的能耐,甚至不在于你做过什么事,而在于你抱有的态度。
独孤求败是自信的,黄药师是自信的,张三丰是自信的,人到中年的杨过是自信的,郭靖、乔峰、陈近南是自信的,甚至武功不入流的茅十八也是自信的。我想始终拿着倚天利剑的灭绝师太不会十分自信,赶走萧峰之后的全冠清不会很自信,依仗着武当派的宋青书不会很自信,因为他们的自信是建立在外物上的或是他们的武器,或是他们的低位,或是他们所谓名门正派的出身。这种自信鲁迅先生叫做“他信”。武侠小说的人物很好地给了我们用找到自信的途径,那不是用金钱名牌装点的做作的表演,那是人的本质力量最大化的表现。很喜欢“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简单的话,尽管“气自华”到底是什么样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相信,这样的人即使衣衫褴褛也一样能焕发出一种迷人的光彩。在给学生讲《信陵君窃符救赵》是我问了一个和课文无太大关联的问题:通观整篇文章,你认为最帅的一个镜头应该是哪一个?有人说是朱亥拿四十斤大锤锤杀晋鄙的一刹那,有人说是信陵君誓师的镜头,有一个女生举手说是侯生摄敝衣冠上车的那个镜头。我对最后的这个回答大为赞赏,一个人能不为现在的贫贱而窘迫,不为对方的身份而紧张,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被人的馈赠,这说明他的内心是强大的、自信的。
【三、我们能否战胜命运】
《天龙八部》是哲学意味最浓的一部书,我也很喜欢香港97版《天龙八部》的主题曲——周华健的《难念的经》,人类对命运的反抗和命运的最终无法战胜交织在一起。但命运真的是不可战胜的吗?
怀特海认为:悲剧的本性并不是不幸,而是命运与必然性。见地太深刻了。黑格尔指出“悲剧是两个合理的力量之间的冲突”,是精神自我完成的必然环节。因此,只有英雄才能承担这种冲突并且把它作为自己的命运,因此悲剧具有崇高与伟大的品格。耶稣是悲剧性的,拿破仑是悲剧性的,项羽是悲剧性的,乔峰是悲剧性的,慕容复就不是悲剧性的。
尼采说,极度的痛苦才是精神的最后解放者,惟有此种痛苦,才强迫我们大彻大悟。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多为“苦大仇深”型的,要么是身负国难家仇,要么是遭遇命运不公,我们看金庸笔下的主人公,陈家洛、胡斐、狄云、郭靖、杨过、令狐冲、石破天、张无忌、袁承志等无一不是遭受极大苦难的,没有这些苦难,小说几乎不能展开,但没有这些苦难,这些人物也很难实现人生的升华。但乔峰的苦难是最深的,命运似乎在他一周岁的时候就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三十岁的时候,这些内在的矛盾集中爆发,他前半生仇视胡虏,却发现自己就是自己原来仇视的对象。这很像古希腊戏剧《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王找了半天触怒天神而导致瘟疫的人,没有想到,那人竟是自己!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又似乎是不可调和的。再加上父母被杀之仇,误伤妻子只恨,命运似乎要将他从高高的山崖上摔落而万劫不复。但是我们并没有从乔峰身上看到太重的伤感,因为他是英雄。但乔峰的真正价值在于,被民族矛盾挤到悬崖边上的人却用最伟大的胸怀化解了民族矛盾。原来视他为仇寇的汉人,感冒危险来救他,最后宋辽两国也永止兵戈。尽管这是通过他的死来换来的。萧锋为什么死?不是对命运的逃避,而正是对命运的高度自觉和坦然承受。我们用上面黑格尔的观点,悲剧是“两个合理的力量之间的冲突”,在萧锋身上,一方面,作为大辽国的臣子,应该忠于自己的君主,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英雄,他又体现了超出时代的普遍的必然性。两方面的责任萧锋都不能回避,必须要加以面对,并且还要都承担起来,要加以解决。如何解决,我们看雁门关一战,就知道,采取的是最悲壮的方式,萧锋威逼辽国君主订下盟约,保证终生不侵南宋,而后将箭插入自己心口,自杀身亡。这个场面是金庸小说中最可歌可泣的场景之一。
萧峰是悲剧无疑,但萧峰是否战胜了命运呢?我认为战胜命运应用多种方面,功成名就当然是战胜命运,但不惜一切代价去改变命运原来的走势,应该也算是战胜了命运。如果承认苟且偷生是对命运的低头的话,那么舍身求法就是对命运的挑战。萧峰用生命向高高在上的命运发出挑战,那一刻,他简直高大如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
生死不是看是否能战胜命运的标准,甚至成败也不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赫尔克勒斯立下十二大功劳,最后仍难免一死,但宙斯把他升到了天上,成为88星座中的武仙座,《浮士德》应该是德国乃至全世界最厚重的一本书了,浮士德在发动大众改造自然,创建人间乐园的宏伟事业中找到了人生的真理,尽管浮士德最后还是说出了魔鬼和上帝打赌是的那句话,但是上帝依然把他接走了。但是,不断追求,自强不息,勇于实践和自我否定是浮士德的主要性格特征,这使他免遭沉沦的厄运,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和理想。天使们接走他时说:“凡是自强不息者,到头我辈均能救。”
他们都难免一死,但在战胜命运方面他们都是最后的胜利者。
最后说说武侠小说给我们面对生活的启示。马克思说:“哲学家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关键是改造世界。”武侠小说告诉我们要怎样生活。“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是孟子大丈夫的理想人格。金庸自己也说他就是拿这个标准来直接塑造《飞狐外传》中的胡斐的。武侠中的人格都是我们现实生活中平凡人可以仰望的高标。有人说“少不读《水浒》”,因为年轻人血气方刚,读了之后容易好勇斗狠。我颇不以为然,如果有人因此而好勇斗狠的话,那也完全是他对武侠小说的歪读、曲解。梁羽生说,武侠小说可以没有“武”,但不能没有“侠”。这句话说得很对。如果说武侠小说真能改变人的内心,应该首先是侠义精神的熏陶。只要你为国为民,只要你重义轻生,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也是一个侠士。这让我想起了《堂吉诃德》尤其是电影《堂吉诃德之魔侠传》改编的就很不错,尽管他为了迎合观众而加了许多成分。堂吉诃德没有任何武功,但他由于脑子当中被武侠填满了,也就误以为自己是绝顶高手,变得勇敢而大义凛然。司马迁说“怯夫慕义,何处不免哉”,一个胆怯的庸人,只要被高尚的道义支撑着,他们就敢于做出伟大的事。我相信,在战争年代,那些战壕里的孩子、那些酷刑下的革命者、那些刑场上的仁人志士,他们心里也一定害怕过,但有一股道义支撑着,人会最终战胜恐惧。所以当我看到电影《堂吉诃德之魔侠传》最后,堂吉诃德要拿一朵花接对方三大高手的时候非常感动,小人物的卑微和内心的伟大,现实的残酷和理想的温暖,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不过电影为了迎合大众口味而把有些人塑造成了武林高手,其实如果真的把所有人都塑造成没有武功的人会更好,那些大内高手们欺世盗名、尸位素餐,有些人色厉内荏,而堂吉诃德们却为信念而支撑终成大侠。这样的构思也许更有意义。也让我想到了周星驰演的《功夫》,儿时的他买到了一本《如来神掌》误以为那是可以使他成为超人的秘籍。《如来神掌》就象征了武侠小说,他给我们的是一种力量、一种希望,不过电影都为了迎合大众的口味而做了浪漫主义的想象,如果现实的人们都只从武侠中汲取一种“神”而不是一种“形”,最后天下无侠,却又可以无处无侠。
所以我说,武侠小说可以引领,人生境界的提升。
它的意义就在于怎眼看待我们的位置,我们自己。武侠小说让人想起了象棋,能力高者可以横行天下,甚至像国际象棋,小人物可以通过努力和机缘巧合而成为“后”,这里再多说一点,象棋中的后和车等代表的是精锐部队,是战争沙盘演练的变形。后并不是王后。但现实生活中人更像是围棋,每一个子都一样,看似平庸无奇,但又对全局至关重要,少了谁都会满盘皆输。我们要做的不是成为“后”和“车”一样的大侠,站好自己的位置,就能左右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