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不知老将至——杜甫笔下的艺术家们-汉语的魅力
在古代，文人光会写诗作词是不行的，还要有深厚的艺术素养，否则诗干巴巴的牛熊交易室，意境出不来。举例来说，诗歌的艺术和绘画的艺术有共同之处，都讲究形似神似，神似更加重要，也即一定要传神，有神气。
所以，有的文人，诗文和绘画兼长，最有名的就是唐代王摩诘王大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过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诗人和画家还是各自有各自的圈子。大多数诗人并不擅长音乐、绘画，但是基本都能欣赏。
比如李颀曾作《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在他的耳朵里，董大用胡笳弹奏的乐曲是有生动画面的：
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白居易名作《琵琶行》，在江州司马的耳朵里，这首琵琶曲里面有千军万马、冰泉滴水、珍珠散落、绵薄撕裂：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青瓜炒蛋，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此等功力，气象万千、一气呵成，读诗如听音乐，根本停不下来。到了明代，有的读书人仕途不畅，闲居在家，光写诗是没有趣味的，干脆画家、书法家、棋手就都兼着吧，最有名的就是唐伯虎，曾戏题一首：
琴棋书画诗酒花，
当年件件不离它。
而今般般皆交付，
柴米油盐酱醋茶。
其实，更牛的是徐渭，自己画画自己题诗，比如这首《题墨葡萄》：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风格是不是很诡异奇绝？自己画自己题是不是完美合一？所谓技多不压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实际上，艺术家徐渭一生都穷困潦倒。黄杏初
上面说到，在唐代，诗人和艺术家还是在不同阵营的，显然当时艺术家的圈子地位还是相对较低，画家稍高，音乐家、舞蹈家存在的价值，基本上就是给达官显贵们喝酒助兴。
毕竟，古代诗人只是兼职写诗，正式的身份是士人，是朝廷后备干部，只有仕途不畅的才继续写诗。专职音乐家、舞蹈家基本上走不了这条路，都是市场化生存，所以纵然才艺出色，很多人到后来都是流落在民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好在诗人需要艺术家，不管是开心还是伤心，都要喝酒，都要听音乐、看舞蹈，看到艺术家们比他们过得还不好，往往就没那么难受了，反而生出怜惜之情，比如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诗中包含着怜惜之情，落花时节没想到李龟年也从京城流落到江南，和自己一般情境。事实上，杜甫的名号虽然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也有很高的艺术修养，他有一些诗就是以舞蹈和绘画艺术为主题。其中的代表作就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史载，公孙大娘是玄宗朝第一舞蹈家，善舞剑，舞技超凡，在民间是超级巨星，知名度堪比凤凰传奇，也曾到宫廷演出，名动天下。代表作《剑器舞》董永七仙女，如《西河剑器》，《剑器浑脱》等。这种舞蹈形式非常奇特，女性的柔美加上阳刚的宝剑，扎实的舞蹈功底，别开生面。
杜甫幼年时经历大唐盛世，在都城长安看到过公孙大娘舞剑，印象深刻，等到年迈时在四川夔州副市长家里看到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触景生情，感慨良多，写下这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公孙大娘当年非常有名，绝对的民间艺术家，天地山河为之动容。舞起剑来是什么样呢？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快如后羿射日果断迅速，矫健如神仙皇帝们驾龙飞翔。动的时候就像雷霆一般忽然就来到你面前又停住，静的时候就像江海泛着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这是说现在看到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实在是难得，有所攀谈。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倾动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杜甫和李十二娘都很感慨，一转眼五十年过去了，要想公孙大娘当年是何等风光，如今她的弟子四散而去，大家都过得不太好。为什么会这样呢王吱吱？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玄宗此时已经去世了，葬在渭南金粟山，墓前的树都已经长大。此情此景，杜甫无限感慨，音乐停歇，哀从中来，以至于不知所往失了神。
为了说明公孙大娘的舞技高超，杜甫在这首诗的序言中提到一件趣事：“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中国少女时代，即公孙可知矣”。草书界的最高成就者张旭，曾经从公孙大娘剑舞中获得灵感，从此草书得以精进，可见公孙大娘在舞蹈界的地位。
杜甫除了懂舞蹈，也能欣赏绘画，尤其喜爱曹霸的马图，专门写了两首诗来描述曹霸的作品——《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和《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曹霸是唐代画家，据说是英勇无敌后被司马昭杀死的魏国皇帝、高贵乡公曹髦的后代，努力钻研王羲之和卫夫人的书法，特别善于画马和人物，因为这个特长，被皇帝召到身边专职画马和功臣，并因此官至左武卫将军，但只是文职词圣是谁，不负责具体事务餐巾纸英文。
据传曹霸被唐玄宗征召时，曾在未完成的画稿中留下“富贵于我如浮云”的名句。曹霸进京的任务是受皇帝之命整修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像，完成之后玄宗大为震惊，强留他在宫中继续画马。一时间洛阳纸贵，富贵之家纷纷收藏他的作品。
然而，和李白一样，为皇家做事，曹霸并不开心，等到安史之乱爆发，因为作品中似乎有映射唐王朝的嫌疑，被贬为庶民。从此流落江湖，来到四川成都，在街上为人画肖像画为生。杜甫听说这个消息，专门探访了他，深有感触，赋诗两首。两首诗中，一首是在阆州录事参军韦讽家中欣赏韦讽收藏的曹霸“九马图”，似乎还将诗题在画上。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
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
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
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
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
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
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
这十二句主要描述曹霸是如何被玄宗皇帝发掘的，又是如何名满天下，其中承乘黄、照夜白都是马的名字。曹霸也画过照夜白，但是今人看不到，他的弟子韩干有名画“照夜白”传世，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这上面盖的戳密密麻麻，可见它的珍贵。
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狮子花。
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
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
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
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
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
太宗皇帝打天下曾有六匹战马立下功勋坂本九，其中就有“拳毛騧”魔术杨，是李世民平定河北时与刘黑闼作战时所乘的一匹战马。郭子仪家也有名马狮子花，都是名满天下的好马。但是今天在韦家看到的这幅九马图中，就有这两匹马，让人耳目一新。其他七匹骏马个个与众不同，在沙场上威猛无敌，同时神情沉稳清高，颇有神骏气象。下图仅供参考，不一定是原作，根据杜甫的描述，马官站得整齐、森然成列，有所出入。
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
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
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
自从献宝朝河宗，无复射蛟江水中。
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最后这几句，提到收藏此画的韦讽和晋代爱马之人支遁。从这幅画中，仿佛回到开元盛世，想当年玄宗出巡，华盖满天，骏马在车前奔驰，个个有神气，是何等威武气派。现如今，玄宗已经像周穆王在河神的指引下西去，再也不能像汉武帝那样在江中射蛟龙，现在玄宗墓前松柏阵阵，骏马们都不知去处，只有鸟儿和风陪伴着他。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是杜甫直接赠给曹霸的诗，其中有一句非常有名：“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前文说到，富贵于我如浮云出自曹霸，杜甫加上前面半句，使之成为千古名篇。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交代曹霸的出身和现状，当初怎样学习卫夫人和王羲之的书法纷纷落在晨色里番外，画家画着画着不觉已经度过一生，对富贵却根本不在乎。
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
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
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
回忆当年的盛况，曹霸在朝堂中用出色的艺术造诣折服众人，是如何绘制凌烟阁24功臣肖像的。
先帝御马五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当年玄宗的爱马五花骢，很多画工都画不出它的神韵。皇帝命人把马牵到殿前的台阶上，这马威风凛凛、英姿飒爽，又命曹霸展开画卷当场作画，曹霸凝神良久、苦心构思后一蹴而就。没过多久一匹龙马就跃然纸上，让古今所有的马都失去了神气。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
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这马就像躺在龙床上一样，真马与画中马相向而立，惊为天马，皇帝和养马官都为之叹服。曹霸收了一个弟子，也就是后世著名的韩干，也能画马，但是比起他的师父曹霸，还是差得远。韩干擅长画肉，却不擅长画马的筋骨，所以总是显得有点缺乏生气。下图为韩干的《牧马图》：
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
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韩干画得已然很好，曹霸必然更好，可惜几乎没有作品传世，人们只能凭想象去猜测“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的境界。如今将军流落民间，以前偶尔也为名士作画，但现在却在街头像个凡人以画肖像为生，如今曹霸穷困潦倒，遭人白眼，哪有当年一画难求的景象，但是真的牛人，大约都是穷困如斯的吧。
最后这四句也是暗指自己，他和曹霸有相同的遭遇。但是曹霸当年更加有名，曾是皇帝座上宾，如今却比自己更加穷困，着实令人唏嘘。
杜甫笔下，以公孙大娘和曹霸为代表的盛唐的艺术家们，后来过的都不好，通过和开元盛世的对比，艺术家们后来的境遇更加悲凉。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大唐盛世的多姿多彩，诗歌和艺术同时达到巅峰，然而安史之乱又让这一切毁于一旦，如昙花一现二十一客，似乎从未存在过。